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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慈父与严母
2013-07-17    浏览(460)    作者:鲁光    来源:鲁光 官方网站

我有一口好牙,洁白、整齐、坚固,至今已70余载,依然是“原配”。究其原因,是我母亲的遗传基因。她80岁仙逝时,满口好牙一个也不缺。

生命有遗传,精神、性格呢?一样会有传承。回顾漫漫人生路,对父母亲的思念就愈加强烈了起来。

父亲徐忠道,辈份大,村里人叫他“忠道公”。他是老大,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。我随叔叔称呼他为“大哥”。

母亲应小仙,排行老四,生性刚烈。

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慈祥,母亲严厉。

我写过父亲一篇文稿,题目为《一杆红木秤》。《中国姑娘》的责编、我的好友杨匡满,爱不释手,将它刊发在他编辑的刊物《中国作家》上。

我为母亲也写过一篇文稿,题目为《写在母亲坟前》,收录在我的散文随笔集《随缘笔记》中。

一杆红木秤

——我的慈父

搬过几次家,别的物品常有更新,唯独这杆红木秤一直挂在我的居室的最显眼的地方。

它长不过盈尺,粗如拇指,暗红色。秤花是铜丝镶嵌的,秤钮是铜铸的,但都已被岁月磨去了光泽。秤钩是铁打的,细细弯弯的。秤砣,是生铁铸造的。上面有“贰拾斤”的字样,像一口扁平的铁钟,用一条细麻绳拴着,挂在秤钮上。那细麻绳是人工搓就的,悠悠岁月已磨掉它外表粗糙的毛茬。它挂在我居室墙头已30来年了,但那秤杆依然笔直笔直,丝毫未走样。这是一杆真正的公平秤。

它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。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不久,他就托人捎来了这杆秤。在给我的那封信中,他叮嘱道,“做事做人心中都应该有杆秤”。信是用圆珠笔写的,字迹苍老而又歪扭,但每个字都浸透了深情,沉甸甸的。

我的心,被强烈地震撼了。虽然那时我住的屋子很窄小,但我立马将这杆普通而又珍贵的红木秤挂在最显眼的地方,朝朝夕夕看着它。

我的父亲从小丧父,12岁就拜师学艺,挑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沉重的秤担,走街串村,过着漂泊的艰苦生活。从我记事时起,他已经在东阳县吴宁镇开了家小秤店。说是秤店,其实就是父亲和他带的一个徒弟两人干活。一家七口人,就靠他那双粗糙得像锉刀似的手养活。在我的记忆中,他一生就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衫。黑粗布褂子,黑布鞋,常年总是这身打扮。自己舍不得吃喝,但招待客人却热情大方。我们住的小镇,是村上的人出门必经的地方。几乎每天都有他带过的徒弟和乡邻来投宿,少则一二人,多则七八人,楼上地铺常常是睡得满满的。一般都是粗茶淡饭招待,有时手头宽裕一点,他就叫我去对门买半斤一斤熟羊肉、咸带鱼,为客人加餐。至今我都觉得那熟羊肉和咸带鱼依然是下饭的好菜。

我读完小学,父亲就对我说:“跟我学做秤吧!”

“让我去考考试试,考上了也不读。”我对父亲说。

我还真考中了。发榜时,我名列前茅。但我还是信守诺言,老老实实地在家跟父亲做秤。

“去上学吧,有助学金的。”老师爱才,上门来动员我读书。我也真是生逢其时,1949年秋天,我所在的小镇已解放。改天换地,新中国成立了。

“我只管饭,那行,你就去读书吧!”善良的父亲是那么通情达理。

我去读书了,发奋地读书了。读完初中,又读高中,读完高中又去上海读大学。不过,在中学读书时,我每天回家都帮父亲干活,刨秤杆、钻秤眼、搓麻绳……父亲将他的手艺一点一点都传授给我。他总是那么善良慈祥。不过,有一回,他跟我发火了,而且火气大得吓死人。

那是一天傍晚,他用方天钳(像圆规似的)丈量我已钻好秤眼的一杆秤,量着量着,他的火气就上来了,大声呵斥我:“给我刨掉重做!”他把秤杆往地上重重一摔,“你这不是害人嘛,不想干活就别干!”

我太马虎了 ,斤与斤的距离不相等,差距太大,这样这杆秤的斤两就失准了。不过,我还是满肚子委屈,放了学,别人都做作业,我却埋头做秤,一口气做了那么多秤,到头来还挨骂。我哭了,伤心地大哭起来。但一边哭,一边还是刨那秤杆……

那天,我熬夜重新钻好秤眼,也不吃饭,就钻进被窝睡觉。

父亲热好饭菜,端了过来,恢复了平日的慈祥,对我说:“趁热把饭吃了。”说真的,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,我顺从地吃完饭,父亲又为我端来一盆热水,让我烫烫脚。

这天夜里,我们躺在一个铺上,一直聊到很晚很晚。

父亲说,有一回,他给一家地主做秤。地主好酒好肉招待他。饭后,地主要求给他做两杆特殊的秤。那天晚上,他通宵失眠。大秤进,小秤出,这是地主理财的绝招。

“我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,天未亮,我就偷偷地逃跑。地主家的看家狗狂叫起来,把主人惊醒,我被抓了回去,遭了一顿痛打……但这两杆秤,我还是不给做。我回村后,又告诉我的师兄师弟,告诉我的徒弟们,我们做秤的人自己心中就该有杆公平秤……”父亲的回忆,使我明白了他这天晚上火冒三丈的缘由。

到上海读大学,我就再也帮不上父亲的忙,而且手艺也荒疏了。我当了记者之后,父亲还遗憾地对我说:“假如你不上学,肯定会出落成一个秤师傅。”

一年365天,岁岁年年,父亲就坐在那高高的柜台前钻秤眼、钉秤花……背驼了,手指弯曲了,眼昏花了。他一生劳碌,只有一个愿望,什么时候到北京看看皇帝住过的地方……

我一直想满足父亲的这个心愿。1972年夏天,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之后,我们总算有了两间房子。我一直拿56元大洋,生活很拮据清贫。但我用父亲教会我的那点木匠手艺,自己打了一对土沙发。我对妻子说:“这沙发是为父亲打的。他来家可以有个软椅子坐坐。”但父亲总说活太多,抽不开身。后来,他告老回乡下住了,但身体又多病了,他得的是肺气肿,白天晚上咳嗽不止。他对母亲说:“北京,我也不去了。得这个病,去了不方便。”

1978年,父亲病危了一次。接到电报,我火速赶回家去看望他。说来也怪,我一回去,他的病情就轻了,生命又有了转机。

他坐在床上,对我说:“趁你回来,把家分了。”

按我们老家的风俗,分家时把舅舅请了来。我们兄弟姐妹五个,我是老大,下面还有两个弟弟。兄弟仨坐到一起讨论如何分这个家。其时,我们家经济还比较困难,欠了几千元钱的债务。

“我在外边,房屋家什一类,统统归你们,把债务分我一些就行了。”我先说。

“债是我们娶内家欠下的,应由我们自己来还。三间屋,给你留一间。你不住,父母亲住,万一我们的内家不孝顺,父母亲可以把它卖掉。”两位弟弟特讲情义。

在乡下,分家大吵大闹是常事。父亲见我们哥三个如此手足情深,眼里闪动着泪花。

两年后,我正打算随中国女排去湖南郴州,突然收到电报,父亲又病危了。可我已与女排姑娘相约,并已订好了启程的火车票。我想,再等几天看,也许会像前年那样转危为安的。我去了郴州,忘情地投入了采访工作。我打算写一写这些可爱的中国姑娘们。回想起来,我爱好写作,还与父亲有关。还在我孩提时,父亲就津津有味地给我讲故事。三国、水浒、济公、封神榜……我常常听得入了迷。读中学以后,我就自己去找这些书来读。常常是做完活,关上店门,父子俩坐在一盏油灯下各看各的书。一度,我萌生了写稿的愿望,而且想用稿纸写。小镇上是没有稿纸卖的,父亲就托人去金华城里给我买回来100张稿纸。我用这叠稿纸写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篇小说,受到了语文老师的称赞,被贴到墙报上,供同学们阅读。如果父亲知道我此刻正在酝酿写一篇大文章,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。我伏案疾书,向他表示问候,并把我的写作打算一五一十告诉他。

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,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我的面前。我拿着电报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,我意识到不幸已经降临。果然,父亲这次是真走了,永远走了。“父病故,请速回”。弟妹们在电报中催促我。泪水如雨水般往下流淌。我责骂自己,真悔恨那种也许会转危为安的侥幸心理。我打算马上起程,但人们帮我计算了 一下路途,回到我的老家至少也得四五天时间,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父亲的葬礼了。我回了电报,但人未回去。

这次忍着巨大悲痛的采访,诞生了我的那篇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的长篇报告文学《中国姑娘》。我终于写出了一篇像样的文章,这一点是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。但母亲连续来了几封信,责备我是“不孝之子”。直到半年之后我回家时,她老人家还不能宽恕我。她哭着对我说:“你父亲临终前一直呼叫着你的名字,睁着眼睛不闭,等着你回来。他说:‘我不抽烟了,但世成给我带烟来,我还要抽一支……’你妹妹跪在病床前告诉他,工作太忙回不来。听完这话,他双眼就闭上了,永远闭上了……”

我为自己的不孝而深感痛苦,我责备自己,通宵不眠。天未亮,我就摸黑向埋着父亲的山岗走去。脑子里,还是昨天晚上母亲告诉我的那些事……

父亲死后,邻近几个村子的好几百人来为他送葬。这些村子的人大多靠做秤为生,每个村子都有父亲的徒弟,有他徒弟的徒弟,还有徒弟的徒弟的徒弟……他们从四面八方会聚到村里,为一代秤师送行……

“只有你这个老大不孝,不回来……”母亲的责备声,久久地在我的耳际回响着。

这是一座土坟,没有墓碑。坟上有新添的黄土,有几束未干枯的野花。

“父亲,我回来迟了……”话未出口,已泪流满面。我没有带香火香纸,但我带来了一本《中国姑娘》。我划着火柴,点着这本书……我想用这本书告慰父亲的亡灵。

书在晨风中燃烧着。我伫立在土坟前默哀,不知站了多久。我眼前浮现出父亲给我的那件遗产——一杆红木秤。心里蓦然产生一个想法——为父亲立一个墓碑,碑上就刻上一杆公平秤……

不知什么时候,母亲和弟妹、弟媳、侄子、侄女们都站在我的身后了。

侄儿们跪在坟前,一拜再拜,用稚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:“爷爷,大伯回来看你了!”

母亲,一头苍白的花发,被晨风吹得有些散乱。她喊着父亲的名字:“阿道,世成回来看你了!”

回到家,我将为父亲刻一块墓碑的想法,告诉弟妹们。他们都赞成,而且找了一个好日子,让我将墓碑上的文字写好。我离家时,他们告诉我:“你走后,就找石匠采石刻碑。”我叮嘱:“别忘了刻上一杆公平秤。”

一年又一年过去了。14年后,老母亲也仙逝了。她的坟并没有挨着父亲的坟,而是葬到离父亲挺远的另一个山岗上。这是她自己选的墓地。弟妹们告诉我,母亲说,父亲的坟风水好,不能动土。碑,至今尚未竖起来。木杆秤,如今已被禁用,成为被淘汰的物品。但这杆红木秤依然挂在我的居室,而且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。直至我生命的终结,它也不会消失,而且将一代代传下去。

写在母亲坟前

——我的严母

刚刚从台湾归来,行装还未放下,妻子急着告诉我:“你妈病危,老家来过几次电话了。”我的心马上收紧了,一夜未曾安睡。

匆匆忙忙告了假,偕妻回老家去看望病危的母亲。离京那天,是1994年4月17日

在金华下车,就直奔古山镇医院。先见了院长。他告诉我:“你母亲恐怕是不行了,我们一直在抢救,用药物维持着,就等你回来见上一面……”

真是心急如焚!小镇医院虽然狭小简陋,但母亲却住着一个单间。我们一进门,就喊:“妈!”她躺在病床上,但神志还清醒,睁开眼,说:“世成回来了!”又看了一眼妻子,说:“啊,阿贞也回来了!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。

这里医疗条件差,但医生们服务好,照顾周到。住院三个多月,但一直查不出病因。医生告诉我:“吃了就吐,有时有血。腹部积水……”他们怀疑是胃癌。

两个弟弟及两位弟媳都在病房里,他们已轮流在病房里伺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了。

我的小妹在邻县东阳市。那儿新办了一家台资医院,是曾任国民党中常委的王惕吾(联合报系老板)回家乡投资建的,设备很先进。我决定将母亲送到东阳的这家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医院住院检查。她腹部积水很厉害,医生要给她抽水,但她不情愿。最后,我动员她抽,她听从了。

夜里轮流值班。过了10点之后,我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守夜。12点过后,万籁俱寂,我闭眼养神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像过电影似的,母亲的往事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过。

母亲的娘家离我们村二里地,坐落在一个山岗上。姐妹五个,大姨、二姨、三姨都见过,只是小姨没有见过面。我母亲说,她的这个小妹妹从小就送尼姑庵出家了。母亲有两个弟弟。外婆生了五个女孩之后,还想要一个儿子,就抱养了一个,为了好养起见,给这个儿子起名“小牛”。他成了我的大舅。谁知抱养了“小牛”之后,外婆自己又生了一个儿子,他就成了我的小舅。大舅、小舅与亲生兄弟无异,几十年来从未红过一次脸。母亲嫁到我们徐家之后,一生劳碌。成家之后,与祖母和叔叔分家过日子,几乎是下无寸土上无片瓦,真是穷到了家。好在父亲有门手艺,聊可度日。从我记事起,我家就租别人的屋住。这是一间陈旧的老屋,黑瓦泥墙,低矮潮湿,外面下大雨,屋里也下雨。这老屋傍着大路,出门就可以看到高耸的公婆岩山。小时候,我老爱往上山跑,山里松林繁密,春天有烂漫的山花,秋天有漫山的黄叶,空中有飞鹰,林中有走兽。

“你两岁时,我带你去地里干活。我把你放在田头一个烧灰的空地上,就埋头干活去了。突然听到过路人大声喊叫,‘狼!狼!’我回头一看,吓坏了。一只大灰狼正向你逼近,眼看就要伤害你了,我大声叫喊着,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,一把抱起了你。狼不向前走,两只眼睛凶凶地盯着我……几个过路人跑过来帮着驱赶大灰狼,那狼才转过身去,但不后退……”妈妈从小就给我讲这个差点被狼吃掉的险遇。妈妈的每次讲述,总使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。但我是值得庆幸的,我妈妈奋不顾身地把我从狼嘴下抢救了出来,她没有成为祥林嫂那样的可怜而悲惨的人物。

走廊里传来哭声,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声。一位病人在午夜走了!我的心跳加快,急忙站起身来,轻轻地推开房门。母亲安静地躺着,见我进来,想坐起身,我急忙过去说:“妈,你躺着,你躺着……”

“你怎么不回去睡觉?不要累着了……”她神志很清醒,为我给她守夜而深感不安。

我看看表,时针指向凌晨3点。我又回到病房外的长凳上坐下。闭上眼睛,想休息一会儿。可脑子里的电影还在过,一点也静不下心来。

记不清我几岁时,一个春节,正月十五正闹花灯。来了一批乡丁,把我的父亲从闹灯的队伍中抓走,抓去充当壮丁。祖母和母亲哭着追过去求乡丁放人,但乡丁哪会听呀,把父亲绑着抓走了。

母亲哭干了眼泪。她把祖母送回家,自己却跑到保长家去。保长见她进了家门,心就虚了几分。可母亲没有闹,她看见乡长、乡丁们都在保长家坐着,就高声嚷了起来:“哎呀,怎么不招待客人呀!”她一边对保长叫道“快杀鸡宰猪,快烧水做饭,摆宴请客呀!”一边就点柴烧火。她把保长家好吃好喝的东西都捣腾了出来,让乡长和乡丁们吃光喝光。保长一家有苦难言,有怒无处发。母亲在保长家如此这般闹腾了一夜,才解了心头几分恨。临走时,对酒足饭饱的乡丁们嚷道:“下次再来,保长还设宴请你们!”

从此之后,保长对我母亲有几分发怵。

母亲告诉我:“那天的胆,是被仇恨逼出来的。”谁也料想不到,一个普通的农妇,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妇,会干出这等事来。从我头一回听母亲讲述大闹保长家的往事后,我就发现在我的母亲身上蕴藏着一种刚烈不阿的山民个性。

父亲去世时,我公务缠身,未能赶回去,母亲把我好骂了一顿,说我是个“不孝之子”。当着弟妹们骂还不够,又下令弟妹们写信骂我。弟妹们为我说了几句开脱的好话,也挨了她的一顿臭骂。

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,就有一种“严母”、“慈父”之感。父亲老实巴交的,一生只知道干活养家。家里的大事,都是母亲说了算。买地,她张罗钱,不够,她到处去借贷。造房,她坐阵指挥。房子盖歪了,也是她找人把它挤正过来。父亲死后,我想把她接到北京住,弟妹也都愿意赡养她,可她不愿吃闲饭,一位60多岁的老太婆还去走村串乡为人修秤。乡下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手艺好,人品也好,所以她到了乡下,人们也都好生招待她,给她活做。她不仅赚够了自己花的钱,而且还时不时接济生活困难的大妹。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生活向我这个大儿子开过口。即使开口,也是述说弟妹们的困境,嘱咐我这个当大哥的应当有当大哥的样子,多关心他们。

多坚强的妈妈啊!多通情达理的妈妈啊!父亲过世后,我回家给父亲扫墓。她悄悄来到我的身后,对父亲说:“阿道,世成回来看你了,你可以瞑目了。”那次回家,母亲还责备过我:“听说县里你小时候的同学给你写信,你也不回信,我们可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呀!”

天发亮了,走道的灯熄灭了,医院嘈杂起来了。

“你快回去睡一会,不要把身体熬出毛病来。”我进病房看她时,母亲关心地对我说。

这天,医生为母亲做胃镜检查,然后是切片检查,结果出人意料,并未发现癌细胞。我们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。
母亲自己也精神起来。

母亲把我们夫妻俩叫到身边,对我们说:“你们这次是为我回来的……”她的话是有原因的,因为以往每次回家,虽说也是探望老人,但人未到家就被朋友们拉走了,甚至连在家住一宿的机会都少有,更无法坐在母亲身边拉拉家常。母亲每次听说我回来,总是准备这准备那,把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准备一大堆,可回家了又不在家落脚,匆匆而来匆匆而去,所以每次我们离去后,她总有几天吃不好睡不安。

“这回,谁来叫你们也不去,不要离开我。”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,就毫不含糊地说。顿了顿,仿佛又想起了什么,说:“有一个人例外,你们可以去看看他。”

母亲说的这个人叫毛光烈。早先在我们永康县当过县委副书记,后来调到义乌市当过市长,眼下是金华市的副市长(后来当了金华市市长、宁波市市长)。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个好父母官,随和、能干,不势利眼,在哪儿干就在哪儿留下好名声。义乌的小商品市场,在全国都出了大名。不过,我母亲看重他,主要不是他从政的这些业绩,她是从一个普通农妇的眼光来观察他的。

“他当了那么大的官,还跟我这个老太婆拉家常。有一回,我去义乌办事,到市政府去看看他。门卫见我这副模样,不让进。通报上去,毛书记(她习惯这么叫他)亲自下楼接我上楼,倒茶倒水,好客气呀,中午还亲自陪我吃饭。我说,我没有事找你,路过义乌,想你了,看看你。我不肯吃饭,怕耽误他的正事,可他非留我吃了这顿饭再走。走的时候,他又送我出门,握着我的手,说:‘下次我去你家里看你。’一个当官的,这么平易近人,你们去看看他,代我问声好……”

打通了电话,毛光烈星期天正好在义乌家中。我们急忙赶了过去。我转达了母亲的话,他显得很激动。他说:“你母亲是个好人,我很看重她的话……我也记住你父亲的一句话,心里应该有杆公平秤。”他陪我们去看了义乌小商品市场。摊主们几乎都认识他,他走到哪里,都有人跟他打招呼……

吃过晚饭,我们马上动身赶回东阳去,我们放心不下住在医院里的老妈妈。当然,我们也把毛光烈的问候,捎给了母亲。

到了第三天,弟妹们从永康赶过来了。听说查不出癌病,他们坚持把老人接回老家调养。母亲也愿意回家住。这样,我们就回到了老家——公婆岩山下的小山村——两头门。

住在家里,我们谁请都不去,陪妈聊天,拉拉家常。母亲住的是大弟弟刚刚造就的新屋。原来的老屋,是生大弟弟那年盖的。刚盖好,屋就向北倾斜,硬把它挤正的。我的大弟的名字——新济,就是这次挤正屋子的一个纪念。
“老屋门前有个小菜园,还记得吗?”母亲说。

“我上中学时,种了一棵柚子树,种了几株桃树,还插了一排杨树……”我说。

“你小时候就喜欢那个小菜园。”母亲说。

“盖新房时把那个小菜园给占了,真可惜!”我说。

母亲认同地点了点头。

母亲床前的桌子上,放着镜框,里面陈放着我的两个女儿的照片。她见有人来看她,就给人家讲:“这两个孙女在北京……”

在家住了十来天,她的病情比较稳定,每顿饭还能吃一些,我们的心也宽慰了许多。

有一天,母亲对我们说:“你们的事多,挺忙的,回去吧!我这里有他们照顾,放心走好了。”说这话时,我的大侄子就在旁边,20来岁的小伙子,长得挺帅气的。他哪儿也不去,女孩子约他也不去,一有空就坐在奶奶床沿上,陪伴老人。母亲说:“这孩子可孝顺了……”

离别的那天,母亲起床送我们。她拉着我的手,说:“这次回来见了,该说的话也说了,我哪天真的不行了,你们也别回来了……”说到这儿,布满云翳的眼里流出了泪水。我的心,也像被刀刺了似的疼痛。

我们回到北京之后,就一头扎到工作中去了。大约过了5个多月,记得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,几位好友聚会,他们劝我喝酒,可我怎么也喝不下去。朋友们说:“你的酒量挺大的,怎么今天喝不动了呢?”我不知怎么想到了母亲,说:“我感到,我的母亲走了。”朋友们说:“别瞎想!”但我的第六感觉太灵验了,晚上弟弟就打来电话:“大哥,妈妈今天中午12点多钟离开我们了……”然后,告诉我几号出殡,又告诉我:“妈临走时老提起你们一家,但她叮嘱,你们忙,刚回来过,这次就不叫你们回来了。”

伏在灯下,我流着泪写了一纸悼词。大意是,世上只有妈妈好,有妈的孩子是个宝,没妈的孩子是根草。从今往后,我没有妈妈了。妈妈呀,你生我、养我、育我,教我行,教我笑,教我爱,教我恨,教我为人……你总站在人生高处关注着我,指引着我,数落着我,激励着我,深深地深深地关爱着我……妈妈,你不会离开我的,你永远活在儿子心中,永远永远……

我将悼词传真到故乡的一位儿时的朋友处,托他连夜送到我母亲的灵前。一年之后的一个春天,我去温州开会,特地在老家逗留二日,去老家为母亲和父亲扫墓上坟。

三柱高香插到父亲的坟前。父亲的坟,就在大弟弟新居后面的山坡上。母亲的坟,与父亲的坟遥遥相对,坐落在相距一二里远的另一个山坡上,墓的外表是水泥的,有一块石质墓碑。碑文上写着“应氏小仙之墓”。
弟妹们告诉我,原打算把母亲安葬在父亲墓旁,好好修个像样点的墓。父亲的墓碑都刻好了。但母亲说:“你们父亲的坟风水好,不要动土。我葬到阳塘山去。”

啊,为了徐家的风水,为了后代,死了还宁愿忍受与父亲的分离之苦,埋葬到远离父亲的另一个山坡上。生前奉献一切,死后你还在奉献啊!我的好妈妈!

风水,我并不全信。但我也不愿违背母亲生前的叮嘱。我告诫自己,也告诫弟妹及子孙后代:“好好做事,千万不要辜负老人的心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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