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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走出公婆岩山
2013-07-17    浏览(389)    作者:鲁光    来源:鲁光 官方网站

我出生的年月是1937年旧历九月十二日子时。

我老家的村子叫两头门,亦称双门。老屋泥墙黑瓦居多。每栋屋都有前门和后门。也许,这便是村名的来由。老屋一栋连一栋,一二十栋连在一块。前后排老屋之间有窄长窄长的街沿。街沿靠前排老屋一边,有一条流水沟。我的祖屋就在下阶沿的中部。在一个午夜,我在这间阴暗的老屋里出生,是祖母自己接的生。

没有给我起名。据说我老不爱睡觉,家人就叫我“世醒”。上学之后,我把“世醒”写成“世成”,才有了一个大名。

居住在这个村里的人,徐氏是大姓,百来户人家差不多都姓徐。2002年,盛世修宗谱,村人嘱我为徐氏宗谱作序。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,翻阅资料,寻宗觅祖,找到了我们宗族的始祖。

据宗谱记载,双门徐氏的始祖思仁公,是河南汴州人,宦游金华徒永卜居。代有通儒显仕。人们引以为豪的有十四世先祖无党公。徐无党是南宋八大家之一的江西庐陵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。他官位不高,一生最大的业绩是为欧阳修注释新五代史。欧阳修称赞徐无党“文辞日进,如水涌而出山”,“其驰骋之际,非常人笔力可到”。我小时侯,还有幸见过村上的两位清代末年的秀才。我与其中一位老秀才同路去派溪镇赶过集,一起走了五里路,听他讲了当年科考的往事。民间传说,他没有考上举人,是因为写“马”字时四点少了一点,缺了一条马腿。秀才笑道:“那有这等事……”显然,这个传闻只是民间的一种幽默而已。我是37世孙,算是又出了一个“文人”。

我的曾祖父徐福东是文盲,是位唱道情的民间艺人。祖父徐章礼,兄弟三人,只有我祖父娶了妻子。其兄是被雷公打死的。祖母说:“只留下一件雷公衣。”我的祖母程老留十几岁就嫁到徐家。打从花轿下来,就围着锅台、磨台转。40挂零就守寡。活到93岁无病而终,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,在风雨中闪灭。

1981年8月5日,我最后一次见到她。我在这天的日记中,详尽地记录了祖孙之间的最后一见。现将这则日记抄录于后。

这次回乡,时间非常短暂,说是住了两夜,其实呆了一天。为父亲扫完墓,我急忙去看望年迈的祖母。她92岁高龄了。穿过古老的村庄,沿着长长窄窄的弄堂,直奔老祖母的住屋——那栋我出生的老屋。她躺卧在门口的一张竹躺椅上。我站在她跟前用颤抖的声音呼叫她:“阿妈!”她抬起身子,盯望着我。望了半天,仍然没有回答我的呼叫。显然,她苍老了,真正苍老了。满头稀疏的白发,脸上的皮肤黑黄黑黄,像松树皮一样,不过,是松弛的。瘦得厉害,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,而且永远也爬不起来。

“是我呀,阿妈!”我的喉咙哽咽着,说不下去了。我真想哭,号啕大哭一通。她坐起身,望着我:“啊呀!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呀!”

三年前我回来看过她。那时,她还能拄着拐杖,摸黑走一里地,到我们的住屋来看我。这次她走不动了。想站起来,一个踉跄,差一点倒了下去。我扶住她。

她捶胸说:“你爸先走了。该我先走才好啊!我干嘛活到今天还不走呀!”她为我父亲的死,悲痛欲绝。

苍老的祖母,不,应该说是衰老的祖母,但她的记忆力却极好。我小时候的事,都一件一件数说得那么清楚。我又回到了苦楚而又甜蜜的童年。祖母呀,我真恨不得天天伴守着您!您为这个世界,贡献了自己的一切。您创造了自己能创造的一切。

祖母有几分悲伤地说:“成,人老了就像一堆稀粪,连捡都没有人捡了。”真没有想到,她又突然问我:“你说,有阎王殿吗?有判官小鬼吗?”我摇摇头,肯定地回答:“没有!”

她信任地点点头,安安静静地闭上双眼。

我在故乡住的两夜里,心里翻江倒海似的。一遍又一遍地向老祖母倾吐着心里话。儿时,我与您同床而眠,从您那里听了那么多美丽动人的故事。我去胡库上小学读书时,您给我炒霉干菜,走五里乡间小路,送我去镇上。假期里,我与您一道推磨,一起上山砍柴、放牧。我去上海读大学时,有一年春节过后大雪纷飞,皑皑白雪覆盖了山野。我怕耽误开学,急于赶回上海去。您送我,手握竹扫把,一边走一边清扫阡陌山路上的积雪,走了八里雪路,您扫了八里雪路,把我送到世雅小站。然后,您自己一个人走八里雪路回村去。当我看您清瘦的矮小的身影被雪野吞没时,我禁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。在我当了记者之后,您给我说过一句很纯朴,然而也是很经典的话,“钱好比井里的水,用掉了还会满起来的。不用,永远就那么多。”这至理名言够我品味、享用终生。

祖母用她深沉得无法再深沉的爱,温暖了我的童年、少年和青年,不,是温暖了我的一生,影响了我的一生。

祖母啊,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女人,但闪烁着劳动者的纯朴而崇高的美德。您实实在在是一个最伟大的普通人。

我是祖母带大的。她的为人,她的人生体验,渗透了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。

我们古朴的村子,坐落在公婆岩山下。公婆岩连着五峰书院。从我们村到五峰书院有五里路。五峰以五座环拱奇峰而得名,自东而西为鸡鸣峰、桃花峰、覆釜峰、瀑布峰、固厚峰。这里曾经是南宋状元陈龙川读书之地,朱熹讲学之地,人文遗风厚重。抗日战争时,浙江省政府搬到山洞办过公,周恩来1939年来此视察,与当时省政府主席种植了两棵泡桐树。这里俗称寿山坑,是我儿时最爱去的地方。我将自己的书斋起名为“五峰斋”,将新宅起名为“五峰山居”,并以“五峰山人”为号,一切皆缘于此。五峰连着方岩山。这里的山峦,从地质学讲,属于丹霞地貌。紫红色的砂砾岩,峭壁如削,石面壮伟。方岩山上有一座胡公庙。胡公名胡则,北宋的一位好官。他曾上书减免衢婺两地的丁税钱,百姓感恩,在山顶建庙祭祀。农历八月十三日,是胡公的生日,上山烧香朝拜者,人山人海。上个世纪80年代,方岩镇的人来京找我,求当时的全国政协副主席、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题写“胡公大殿”的匾额。我登门向赵朴初先生求字。过了半个月,未见动静。赵朴初问:“胡公是神还是人?”我将胡公的材料送给他过目。他说:“是人应该称祠,而不应该题殿。”他写了“胡公祠”三个苍拙古朴的大字。这个匾额,如今就挂在山顶的胡公祠大门上方。

胡则是胡库人。我就读的小学崇本小学就设在胡库的胡公祠堂里。大堂里有一座高大的胡公塑像,赤面长须,很威严。从小学三年级到四年级,我在这个小学读书,住宿在二楼上,与胡公朝夕相处了两年之久。胡公是我崇拜的偶像,从小我就跟大人们上方岩朝拜他。

1959年8月毛泽东从庐山下来,途经金华,问过当时的永康县委书记,“你们永康什么最出名?”县委书记说:“五指岩生姜。”毛泽东摇了摇头,说:“你们那里不是有块方岩山吗?方岩山上有个胡公大帝,香火长盛不衰,最是出名的了。”又说:“其实胡公不是佛,也不是神,而是人。他是北宋时期的一名好官,他为人民办了很多好事,人民纪念他罢了。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,很重要啊!”

如今,“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”八个红字,刻写在方岩山顶的一壁深灰色的巨墙上,永久地告诫后人。

先贤胡公为民请命的精神,深深烙印在我儿时的脑海里,影响着我的一生。

因为清贫,童年是苦涩的。因为有山,童年又是欢乐的。

初小一二年级,是在村校上的。村校就设在上祠堂——一座砖瓦结构的老建筑里。一二年级同用一个教室,分左右坐。老师讲完一年级的课,再讲二年级的课。无论上哪个年级的课,大家坐在一起听。老师是“供饭”的,轮到我家供饭,我也可以沾光吃上一点好菜:肉呀、鸡蛋呀……

不留课后作业。放了学,就大放羊。到山塘山溪游水、摸鱼、逮虾,上山捡柴禾、采野果、掏鸟蛋,还去坟堆里逮蛇做胡琴,到了冬天便吃冰凌打雪仗,真是享尽了童年的欢乐。

  小学三四年级,我去胡库镇住宿上学。自己动手搭了一个泥灶,上第三节课时,淘好米,将铜锅放到生了炭火的泥灶上。第四节课下课时,远远就闻到了米饭的香味。菜是自己带去的霉干菜,如果菜中有几块油渣,那吃起来就更喷香了。永康、东阳一带的学子,就是靠这种霉干菜养大的。所以,如今人们称这种土菜为“博士菜”。虽然离开老家近半个世纪了,但只要闻到霉干菜那股特有的香味,就馋嘴。见了霉干菜的肉麦饼和霉干菜扣肉,就不要命。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

淘气,是孩提时代的本性。有两件淘气的事,至今依然印象深刻。

一件是上学途中,路过一座大山坡时,我们几个同村的孩子点火玩,引起了熊熊山火,扑也扑不灭。村民们将我们几个告到学校,每人被老师用戒尺打了五下,手掌都红肿了起来。

另一件事,不好好上音乐课,却逼着女教师打80分。我们几个不好唱歌的男孩,从田里挖烂泥,扔进女老师的卧室,吓得女音乐老师年终考试时给我们打了80分。恶果呢,我成了终生的乐盲。唱歌跑调,跳舞踩脚,甚至闹出天大的笑话。

1982年春,我参加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精神文明座谈会。主持人介绍我是作家时,我的邻座女子很真诚地说:“鲁光老师,我读过你的《中国姑娘》,感动得掉泪。”我瞧瞧这位俊美的女子,很谦和地打听:“请问你贵姓?”她说:“我姓彭。”我又问:“什么名字?”她回答:“彭丽媛。”我又问:“你干什么工作的?”彭丽媛很惊讶,居然有一位作家连她这位著名歌星的名字都不知道。但她很有涵养地说:“我是唱歌的呀!”我又追问:“唱那路的歌?”彭丽媛指指坐在远处的郭兰英:“我唱她那路的歌……”我还问:“上过电视吗?”她说:“经常上的。明晚就有我的专场……”

第二天晚上打开电视,我看了彭丽媛的专场,啊,她的歌声是那么甜美、那么纯情,都已经超过郭兰英了。从此,我成了彭丽媛的“粉丝”,只要是她出场演出,我都专注地聆听……

我没有再见过彭丽媛。如果她知道,她肯定又会惊讶,一个乐盲居然会成为她的歌迷。

她会更惊讶,我的一支歌居然换来20万人民币的赞助。

那是1993年春,为了寻求企业赞助,我们来到了广东。金利来的一位女经理请我吃饭,席间,她邀请我一起唱歌。我直说:“不会!不会!我真的不会唱歌。”她笑道,“刚才眼都不眨一下就给你开了20万元的支票,请你唱支歌,都不给面子!”逼得无奈,我站起身,大着胆子,拿起麦克风。我们合唱了一支名叫《潇洒走一回》的流行歌曲。说准确点,是我跟着她哼完了这支歌。回到京城,我女儿说:“老爸,你就老哼哼,便会哼会的。”数年下来,我居然能从头唱到尾,而且基本不走调。如今,不管到哪里,只要唱卡拉OK,我便拿出这个“保留节目”。

高小、初中、高中,我都是在东阳读的。东阳是出教授、院士的地方,读书的氛围很好。节假日,我回永康老家,都是走路的。90华里,走9个钟头。脚穿草鞋,手里还常拿一本书,走累了,坐在山道上或小溪畔,边休息边看书。如今来往东阳和永康,都是车来车往,但我总是很怀念那些走路回家的日子。我如今走路步子快,可能就得益于当年徒步赶路养成的习惯。1955年秋天,我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,攻读俄罗斯语言文学。我远离了公婆岩山。但,我始终是公婆岩山的孩子——一个纯朴的山里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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