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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类者说
2013-11-04    浏览(491)    作者:鲁光    来源:鲁光 官方网站

屈指算来,本人染指丹青,已有三十余载。一个学文学,当记者,爬格子出身之人,怎么会走上画画这条不归路的呢? 一言以蔽之,爱好使然。

近墨者黑

我老伴惊奇地发现,我交往的画家朋友远比记者朋友和作家朋友的总和还多。年前,三联书店为我出版了一本名曰《近墨者黑》的书,真实记述了我与画坛师友们的交往。入书者六十余人,李可染、李苦禅、吴冠中、崔子范、华君武、刘勃舒、范曾诸多名家大师尽在其中。

半个多世纪以来,尽与这些水墨界的师友相交相识,浑身沾满了彩墨,我便自然而然地“近墨者黑”了。

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,画画一直是我工作之余,写作之余的最大爱好。我曾在《寻找自己的艺术世界》一文中作过如下记述,“每当夜幕降临或窗外露出晨曦,我就铺纸挥毫,全身心沉醉在洁白宣纸上出现的团团千变万化的墨韵中。窗外的一切,人世间的烦恼,还有那永远理还乱的矛盾,统统暂且抛到九霄云外。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。依我看来,这画画,就如打太极拳、游泳、散步一样,使人全身发热,精力饱满。说来也怪,工作愈紧张,我就愈离不开丹青。仿佛只有沉醉丹青墨海,我才能找到欢乐,才能得到清静。平日里,只要能偷得空闲,我就去看画展,躲进画界师友们的画室,去聊艺术,去看他们挥毫。我发现,这种对书画的爱好,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,而且无法改变。”

把绘画当成一种爱好,而不是职业,就没有了任何负担,没有名和利的负担。不画画,我照旧有饭吃。这与吃绘画艺术饭者,心态是迥然不同的。办画展时,我总要对画界和评论界诸君说,我是画着玩的,有批评意见尽管说。但朋友们还是说鼓励的话多,不过“铁哥铁妹们”有时也说点真实的感受。

常有不熟悉的人问我:“哪个美院出来的?”

我坦诚相告:“没有进过美术院校。”有时,我还补充一句,“半路出家。”

我给自己的定位,始终是“业余”两个字。我的职业是记者,一个爬格子的人。尽管写了不少文学作品,还得过几次奖,但作家也是业余的。

年前,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“现代写意画展”,展出了我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创作的150余幅作品,大者丈二,小者盈尺。刘大为因出访未能到场,写来一封贺信。他在贺信中写道,“您的绘画成就,印证了一句老话,‘画格即人格’。您集记者、作家、画家于一身,学识广博,阅历丰富,在绘画上有传承有创新。正是这些因素造就了您绘画的独特风格。我的老朋友孙克有一个评论,‘鲁光是画坛的一个另类,一个成功的另类’。我也赞成此说。”

孙克也是吾之老友。2009年年初,他专程从北京赶去宁波,观看我在天一阁举办的个展。看展后,他说:“从专业角度看你的牛,无论结构、笔墨,都是成功的。崔子范是画坛的一个另类,但他成功了。你也是画坛的一个另类,也成功了。”

是否成功另当别论,但无疑我属于“画坛另类”。何为“画坛另类”?依我的理解,是相对画坛科班出身的主流画家而言的。像我这种半路出家者,最大的欠缺,是没有受过美术院校的正规教育,没有经过美术专业训练。细想起来,也有好处。“无知者无畏”,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,没有艺术桎酷。基本功,我一直在恶补,但怎么补也赶不上科班画家。我走的是一条野路子,像一头野牛闯进画坛,东奔西跑,简直是无法无天。不过,这种随兴之作,有时也让科班们吃惊。几十年来,一直关注我的绘画进程的老朋友刘勃舒,对我情有独钟。不久前,在我个展的开幕式上,当着数百观众说,“鲁光的牛画画得概括,有味道。依我看,鲁光比科班还科班。”

刘勃舒是原中国画研究院院长,在中国画坛是一位颇具权威的人物。此言令我汗颜。面对科班们,我永远只是一个绘画艺术的门外汉。所以勃舒再夸,我也不会陶醉,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。我只把朋友即兴之美言,当作一种真诚的鼓励。

大概是2000年,时任中国美协顾问的漫画家华君武力荐我参加中国美协,使我圆了一个画家梦。2011年成立的中国画学会,是中国画界的一个学术权威机构,一个中国画界的主流学术组织。令人意外的是,我这个画坛另类居然被聘为该学会的创会理事。按理说,到了我这个年龄,一切名利都已淡薄了,但这份聘书却令我欣慰。尽管画坛主流“招纳”了我,承认了我这个“另类”,但我会继续走我的野路子,我也只能走我的野路子。生性难改呀!

2012年,我已与一拨漂泊京城的“草根画家”创立了一家“中国琉璃厂画院”,与“草根”为伍,继续闯荡画坛。

我学画并非无师自通。我有两位大师级的恩师。一位是李苦禅先生,一位是崔子范先生。人生能碰上一位大师已属幸运,我却碰上了两位,真是大幸了。用时髦的话说,“我很幸福。”

恩师把我领进绘画大门

如果遇不到李苦禅和崔子范两位恩师,我只能永远停留在书画爱好者的层面。两位恩师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。

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我常去看画的地方有两处,一处是位于王府井的和平画店。那儿常年展售齐白石、李可染、李苦禅等人的画作。齐白石的五六十元一幅,可染、李苦禅先生的画也就二三十元一张。看多了,心里痒,想出手买,但工资只有五十六元,要养家糊口,囊中羞涩,只能饱饱眼福而已。还有一处是位于琉璃厂西街的百年老店荣宝斋。观赏了十多年,沉迷了十多年,直到1979年的一个偶然机会,我结识了苦禅先生。

1979年底,我国恢复了国际奥委会席位,在人民大会堂开庆祝大会。李苦禅、黄永玉等一批名家送画祝贺。苦禅先生送的是巨幅鹰。我与他同桌,而且是邻座。那时,一家出版社约我写一篇苦禅先生习武健身的文稿。分别时,苦老说:“到我家坐坐。”次日,我便应邀去拜访。我敲门时,苦老亲自开门,连声说:“请,请屋里坐。”

进画室落座之后,苦老就海阔天空神聊起来,从他被日本鬼子抓去坐牢,到建国后醉笔给毛泽东主席写信,再聊到文化大革命中头顶维纳斯石膏像碎片挨斗,滔滔不绝,率性耿直。感动、感人,令我产生为这位老艺术家写一本传记《我是上帝》的念头。

1980年10月29日上午,我拿着文稿,请苦老审定。他很满意,说:“你很有才华,写得生动,联想也好,记性好,跟我说的一样。”他对文中一段轶事的描写,尤为赞赏。

有一天,在中央美院校尉胡同,苦禅看一个吴桥卖艺人在耍刀。苦禅看了一会,说:“不怎么地道。”那个卖艺人火了,说:“看客,你耍一个给大家看看。”苦禅说了声“稍候”!他回家拿来套在鲨鱼皮口袋中的双刀,耍得高兴时,还将刀抛向空中。看客们纷纷扔钱。吴桥卖艺人从地上捡起钱,奉送给苦禅,“这都是您的!”苦禅将双刀插进口袋,拱拱手,说:“我是美院教授,给你帮个场而已。”

苦禅先生说:“别人也写过,一笔带过去了,你写得具体生动,水银落地,无孔不入。”

这天,苦老为我画了一幅鹰。他说,“我的鹰在日本,在欧美都有影响。刚给瑞典朋友画了一幅,手也熟了,就给你画鹰吧!画多大,你说话。”

“画小一点,家里好挂。”我说。

苦禅先生一边着墨着色,一边给我讲述画鹰的笔墨。他说:“我画的鹰不是普通的老鹰,把山鹰、鹫、隼综合于一体,画我心中的鹰。显神处着意夸张,无益处舍弃之。我将鹰嘴和鹰眼都画成夸张的方形,是为了强调鹰的雄健威猛。我常在画上题写‘苍鹰不博便是鸳鸯’。”

那是一个阴天,画不好干。苦禅话兴也未尽,又继续说:“画思当如无岸马,画家何异人中龙。在绘画中,我就是创造万物的上帝。”他说:“画格就是人格。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画不出好画的。秦桧写的字很多,他是大奸臣,千人骂万人唾,字也没人要,流传不下来。商人讲钱,一个艺术家却要讲艺术。光顾着做生意,就把艺术庸俗化了。一个艺术家太富就没有艺术了。”

李苦禅走到书柜前,翻寻出齐白石为他治的一方印,“死无休”,钤到送我的鹰画上,说:“白石老师送这方印时,说,‘画不惊人死不休’。”

收起这幅鹰画,起身告辞时,苦老突然说:“你可以画画。”

“苦老,我喜欢看画,但从来没有画过水墨画。苦老,你怎么能判定我能画画呀?”我坦诚地说。

“文人画,文人画,本来就是我们文化人画的。以我的教授经验,你对艺术很有悟性,你就画吧!”

苦禅大师的一番话,点燃了埋藏我心中的艺术之火。从这一刻起,这把艺术之火就燃烧起来了,而且越烧越旺。这半天,他从画格到人格,给我上了终生难忘的一堂课。记不清哪一年了,苦禅的弟子赵宁安,捧着苦老刚出版的一本画册请老师题字。苦老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,“以艺术为生命”。苦老冲着我说:“你们交个朋友吧,可以共勉。”我记住了这句话,一生视艺术为神圣的生命。在苦禅先生人生的最后五年,我成了他家的常客。他的每次神聊,我都记了笔记,受用终生。

1983年6月11日,苦禅先生仙逝后,我又有幸结识崔子范先生。带我走进崔子范家门的人,是中国奥委会秘书长宋中先生。他酷爱绘画艺术,无论是听报告还是出访,只要跟我在一块儿,就滔滔不绝地说他的收藏。他的藏品有数百幅之多,而且尽是当今的名家大腕之作。只要我知道名字的画家,他都有收藏。他唯独没有丰子恺先生的画,我却有两幅。当年我在上海当记者时,丰先生送我的。他求我出让一幅,我慨然答允。他回赠一幅董寿平的竹子。一天,他说:“我有一位老乡崔子范,画得好,我带你去看看他,给他写一写。”我最早见崔子范的大作是在刘勃舒家。有一次,我们正与他的夫人何韵兰聊天,刘勃舒从崔子范家回来。他说:“崔老送了我两幅,这才叫大写意呢!”其中一幅是松树八哥,那老辣、苍拙的笔墨,一下子把我深深迷住了。

去了崔府几次之后,有一天崔子范说:“青岛为我建一座美术馆,要出一本我的传记,想给我写的人很多,我想请你来写。”不等我回答,崔老又说,“请你写,一是你懂画,二是你了解我……”

我本来就有此意,真是不谋而合!我当即答应了下来,但我提出一个要求:“传记我写,但你要收我为徒。”

崔老哈哈一笑,说:“说不定传记写成了,一个画家也出来了。”

说定之后的当天夜里,崔老来电话:“鲁光,你不是要跟我学画吗,明天上午到我家来,我给你画画。”

那时,我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。一大早,我从南城天坛出发,四十多分钟后,骑到黑芝麻胡同。崔老已裁好四条屏,他一边画,一边讲。一个上午画了他的春夏秋冬,玉兰八哥,蜻蜓荷花,菊花小鸡和梅花喜鹊。四幅画铺在地上,崔老说:“我把老底都教给你了。我跟齐白石学画,一年也就去两三次,一般就是看他作画,自己领悟。老人高兴时,说几句。”他指指四幅彩墨未干的作品,说:“你挑一幅作参考吧!”

我指指那幅《池塘情趣》,说:“我要这幅吧!”

崔老高兴地说:“你有眼力,这是今天我画得最满意的一幅。”

临别时,崔老拿出笔筒、笔洗、印盒送我。我说:“这些我都有,您自己留着用吧!”

崔老严肃认真地说:“老师送学生的,哪有不收之理。”

崔子范长寿,一直活到九十六岁。他长年在老家莱西居住。崔老跟我讲过,回老家避开了城市里的种种应酬,可以一心搞艺术。寂寞才能致远。二十多年来,无论他在京还是在家乡,一直站在高处关注我,指导我。

他最后一次离京时,我去看望他,问他去家乡住多久。他说,住着看吧!我感到,此一去,他也许就不回京城了。

那天的谈话,既重要又简短。

他说:“长话短说,我问你三个问题。你与老一代画家比如何?与同辈画家比如何?与年轻一代比如何?”

这是一次严格的考问,我将思索多时的想法告诉了他。我说:“与老一代比,我比他们现代。与同代画家比,我当过记者,又是作家,我比他们多两双眼睛,一双新闻眼和一双作家眼。我的文学老师钱谷融说过,文学是人学。我从文学入画,以人性入画。跟年轻一代比,人生阅历比他们丰富。”

一个无知而无畏者的自信!

崔老听后点点头,看来是赞同的。他说:“你要搞个创作计划,二年三年一计划。退休之前,找好根据地。退休后,就不要干别的,专心画画。如果七十岁还画不出来,就画画玩玩算了。”

那口气空前严肃,给了我巨大的压力。崔老说:“你在职时忙,没有多少时间画画,对你要求也不一样。往后,对你要求高了……”

他九十一岁那年,我专程去莱西看望他。他叫崔子范美术馆馆长从家里拿来十幅大画,一幅一幅向我展示。这是他九十岁之后的作品,拙朴依旧,笔墨更老辣,色彩更鲜亮,童趣也更浓郁。我向他汇报了退休之后的状况。1998年底退休后,我在老家浙江方岩山中造了一个庭院。一年之中,我有大半年在那儿生活画画。那是我的故乡,是我儿时生活的地方。一山一水、一人一物,一草一木,都会引发我的情思、乡思、画思。

午餐时,崔老穿一件崭新的花格衬衣,催促女馆长上酒。馆长顾虑崔老年迈,迟迟不上酒。崔老说:”无酒不成席啊!“上了一瓶红酒,频频碰杯,欢声笑语满席。

我说:”崔老,这是您打扮得最时髦的一回……”

“我也是客人呀,北京的客人呀!”崔老的幽默,让人忍俊不住。九十多岁了,还这么开朗,我为老师的健康暗自庆幸。

到崔子范美术馆观赏过四个大厅的书画作品后,我们道别。崔老握着我的手,依依不舍。他语重心长地说:“鲁光,你爱我,但在艺术上,要背叛我,离我远去,离得越远越好。”

2011年6月15日,当我夜半三更赶到莱西,为崔先生送行时,悲痛欲绝。从此,我永远失去了恩师。在今后的漫漫艺途中,还有谁会在高处给我指点呀!众弟子相聚时,热议如何继承恩师的艺术,想法各不相同。我想起子范先生送我的两句话:“走到一起双输,各奔前程双赢。”

老师领进门,修行在本人。到如今,应该走自己的路,去闯自己的天下,去探索艺术的真谛了。

我的牛图腾

杨悦浦先生写过一篇图腾感言《一世画牛》。他用调侃的笔触写道:“若干年前曾和鲁光开玩笑,我说,先生在文学上已大放光彩,又来绘画领域抢我们的饭碗,请给我们这些专门学画的人留条活路吧。没想到这句话一点没起作用,鲁光在这20年来大张旗鼓地前进,地盘越来越大,成就越来越高。最近又打出图腾来‘叫阵’,那气势,不让人刮目相看,也得瞠目结舌了。”

调侃归调侃,不过他在文中的几句话,让我深感知我者悦浦兄也。他认为,牛的形象是我对故乡的爱优选出来的符号。他写道,“牛仅是一种题材,而要表现的是他在文学和艺术创造中的终极目标——对人生意义的思考。”

我属牛,从小放过牛。对牛有深深的了解,可说爱牛如命。

吾画牛,最初求形似。我在《体育报》当总编时,已染指牛画。我常在美术组涂涂抹抹。美术组组长、漫画家法乃光说,牛头画得好,牛屁股有点像猪。虽然我从小与牛为伴,但从未细细观察过牛。为了解决牛屁股的画法,那几年,我外出就观察牛,而且重点观察牛屁股。有一回,下榻黄山太平湖,去田野里看牛。见到一群水牛,喜出望外,急冲冲跑过去,冲着牛屁股猛拍照。惹得牧童在一旁说:“这个人真逗,不好好照牛,也不照我们,专盯牛屁股……多次观察后,我明白,牛屁股有棱有角,而猪屁股浑圆。画牛应用兼毫,水分要少,而画猪屁股则用羊毫,水分可多。两年之后,我的一幅牛画在崇文区的一个画展上获奖。乃光兄为我的一幅新作题字,“鲁光兄专攻牛屁股达两年之久。”

我爱牛爱到见牛迈不动步。在贵州路经一个牧场,见千百头牛在撒欢,我在牛群中呆了半天。第二天回到贵阳,依然想着那牛群,又驱车百里到牧场住了一宿,在牛群中穿行一日。同伴笑道:“老鲁,你归队了。”我与牛融为一体了。

我画的牛,终于像牛了。但我深知,太似则媚俗,画牛也应在似与不似之间。不仅要写出牛的造型,更应写出牛的精神。

我想起广西资江畔的一幕。我在溪岸上,见到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,极可爱。我将照相机的镜头对着它,近些再近些。正在我按动快门的一刹那,一头壮实的老牛横里冲了过来,用坚硬的犄角顶我。我一直往后躲,差点掉进身后的江中。老牛护犊,与人们爱子不是一个道理吗?牛性,亦即人性也。我画成一幅母子情深之牛,展出时,一位母亲边看边流泪。她说,这幅画使她想起在他国异乡孤苦奋斗的孩子。人与牛,产生了共鸣。

在珠穆朗玛峰山脚,我曾与“高原之舟”牦牛为伍。一天清晨,我打开帐篷门时,见到铺满白雪的山野上,有一群饮冰卧雪的黑色牦牛。这群牦牛为登山队员运送物资上高山,途中有一头牦牛掉进冰裂缝。藏民用绳索把它救出来,它浑身血痕,但它忍着伤痛迈步继续驮运。这只领头牛身后几十头牦牛就跟着往上走。这与战斗中轻伤不下火线的战士,有何区别。还记得在一个深夜里,这群牦牛与入侵的狼群作过一场殊死的搏斗。那惊心动魄的场面,那不畏强暴的精神,更令我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。

俯首甘为孺子牛,横眉冷对千夫指。在几千年的农耕社会,牛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帮手。春耕时,脖子上驾着牛轭,身后拉着沉重的犂耙,牛一步一个脚印在泥水中艰难前行。一身泥,一身汗,喘着粗气,奋力前行。它们吃的是草,出的是力,一生默默奉献。但牛也有犟脾气。就如老实人,惹急了,一旦发起脾气来,就无法收拾。

随着对牛深入了解,对牛的脾性和奉献精神的感悟,我笔下的牛,已不再是水墨之牛,而是赋予人性的牛,人格化了的牛。那些线条,那些墨块,只不过是我诠释人生理念、寓意爱恨的种种符号和笔墨形式。我的牛成了精神图腾。

我在新近出版的画牛技法书中说,“画牛,实乃画自己。”当我在牛画上题写“站着是条汉,卧倒是座山”,“韧劲诚可贵,犟劲不能无”这些字句时,牛与人已融合为一体,牛即人,人即牛。评论家何西来对此深谙真谛。他著文说,“当鲁光自称,以牛为伴,以牛为友,以牛为师时,实际上已把自己归入牛类,与牛为伍了。”他调侃道,黄胄是“牛贩子”,而鲁光是“牛伯乐”。

牛的形象招人喜爱。牛画的寓意,令人向往。天下爱牛、爱牛画者众也。

我国驻新加坡大使张九桓先生小时候放过牛,对牛情有独钟,他让我为使馆中式宴会厅画一幅牛,他指指那一大面墙壁说,“虚墙以待”。我画了一幅六尺的《师牛图》,张大使即兴吟诗一首,“日出勤耕犁,月下濯清溪,洗去疲与累,明朝又奋蹄。”我将此诗作为画的题跋。诗为画添了彩。范曾兄见到我的一幅牛画,禁不住题跋,“犟者亦有情,低头思故乡”。他说,这是他当年寓居巴黎时的心境。香港特首董建华属牛,托人索牛一幅。我为那画题写了四个字,“一往无前”。这是针对1997年香港回归的艰难时局而题写的。此牛已非真牛,而是董特首的化身。

2010年,人民大会堂点题收藏我的牛。我为他们画了一幅丈二匹的《五牛图》。

眼下,本人已“牛债高筑”。不过,我心甘情愿一笔一笔去偿还。有那么多“牛知音”,有那么多崇尚牛图腾者,这不得不说是一桩好事。

有奶便是娘

在绘画创作中,有师承,但“师出一门,不死守一家”。我的心态是开放的,像厚海绵一样,广为吸纳各种养分。正因为不是科班,所以对一切美术知识,如饥似渴,真正是“有奶便是娘”。

以师为师,又以友为师。这么算下来,吾师何止两位呢,至少也有数十位,上百位了。我守着东方的传统,又欣赏西画的色彩和构成,陶醉于版画的黑灰白,同时还钟情民间艺术、儿童绘画甚至摄影艺术。为达到艺术效果,不惜采用任何手段。简直有点无法无天的味道。
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,浙江选美,请我当评委。当我与当选的美女们游杭州灵隐寺时,美女们站在点燃的红烛丛中,我为她们拍照。镜头中出席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。那情景太令人激奋了。一种从未有过的创作冲动撞击着我的心灵。回到北京,面对着洁白的宣纸,美女们的影子早就模糊了,忘却了,而一排排燃烧的红烛,那一片片旺盛的烛光,却占满了我的脑际。用传统的笔墨无法表达,我就用大排笔,沾着浓重的红色,创作了丈二匹巨幅《生命》。此画1996年在中国画研究院一亮相,就引起强烈反响。女画家邓林感叹,“鲁光,你的胆子真大呀!”画家谢志高说,“鲁光画画十年就有了自己的专利。”此画在日本展出时,作为《中国现代水墨画展》的主打广告,在电视上连播了二十来天。那新鲜的构成,那浓重的色彩,那强大的冲击力,使日本观众争相一睹。在画展闭幕那天,聚来近千名观众。《生命》产生了轰动效应。

英国伦敦一家画廊的女老板,在刘勃舒家见到挂历上的“红烛”,发出惊呼:“太性感了!”“性感”的评说,当时真让我吓了一跳。后来才知道,她所说的“性感”与性无关,是“太刺激”之意。新加坡一位老板,在客厅里挂了一幅“红烛”,朝夕观赏,他对我说:“看上五分钟,那烛光就会飘动。”说得挺神秘,我想那肯定是看久了,眼看花了。

乡友画家何水法认为红烛这个题材选得好。他说:“你的《红烛》太好了。红是中国红,象征着生命,朝气蓬勃,积极向上,一片光明……”

周韶华先生在我的山居见到红烛《生命》和一批计黑为白的花鸟画之后,连夜著文评说我的大写意中国画,“得益于李苦禅、崔子范两位恩师的熏陶。但是他不克隆老师,能冲破陈规陋习,跳出老一套的框框,完全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新的世界,用自己的思想去寻找新的艺术方位,用自己的表现手段去解决自己的绘画语言形式,不单与老师们拉开了距离,而且打造出自己的、与众不同的现代中国画形式。”他重点判析了红烛《生命》。他说,“画的不再是红烛,而是与心灵相对应的熊熊燃烧的火把,意念中的铁壁红墙,与命运抗争的生命。艺术手段不其然而然是表现主义与象征主义的表现,完全从文人画脱胎换骨而成为现代中国画的一个重要标志。因此可以说,这一作品是鲁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作,彰显的是现代人的壮志情怀,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中国画。”

我是凭直感与激情,即兴而作的,经周先生这么一点拨,才从艺术理论层面上有所感悟。

我以为,评论家可以居高临下评析,我们画画的人,就不能太理性,只管凭感觉去涂抹。

我画过一批黑底画,亦即计黑为白的花鸟画。老友冯骥才称这些画是“鲁光的反转片”。大概是1990年,我在中央党校进修,一天在图书馆翻阅画刊,见到一幅逆光拍摄的荷塘小景。荷杆是漆黑的,荷花是深红的,没有枝蔓,没有荷叶,很现代。此画触发了我图变的灵感,洞开了“计黑为白”的反向思维的新理念。我开始在宣纸上做实验,把黑荷杆变白色,把白底变黑色,荷花是深红色的,黑白红三种颜色巧妙地融于一纸,很有视觉冲击力。加上荷杆疏密有致,长短不一,更具现代感。这种画,与传统的画完全不一样,是一种崭新的艺术样式。后来,我又用这种办法画牡丹、水仙、向日葵、绣球花、鸡冠花、喇叭花等其他花卉和飞禽走兽。1994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《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》时,我拿出了几幅“计黑为白”的作品,想听听反应,没料到,反响很强烈。有的叫好,有的不以为然。界内人士看法截然不同。

崔子范先生当场给予充分肯定:“你的红烛和黑底画都很新鲜,可以继续画下去。”而有的行家却好心劝我千万别走这条离经叛道之路。我知道,传统中国画特别讲究用线,讲究留白,疏可跑马,密不透风。最忌讳的就是整齐排列。计黑为白,越了雷池,破了陈规,构图、造型、用色、用线都与传统不同。一句话,一切规矩都得服从新的审美理念。后来我又在黑中留白,加色,使画面更生动、更丰富。

话由别人去说,画要靠自己画,想怎么画,就怎么画。做人要老实,作画却要淘气,要浪漫,越淘气越浪漫越好。做人要谦虚,艺术要自信,有时还要固执。耳朵根不能太软。什么话都听,你就画不成画了。我追求“厚实、拙朴、浑雅、现代”的画风。这种画风的形成,是由我的性格、学养、人生阅历和审美理念所决定的。一旦形成,想改变也难。我的态度,是不刻意改变,顺其自然,跟着感觉走。

这些年,我去国外、境外办过几回画展,不为名与利,只为艺术交流与探索,看看我的路走得对不对。结果证明,我走的是一条图变之路,创新之路。先师的笔墨最精彩,都是他们的印章,只要用上一笔,留下的便是他们的印记。我决计沿着自己探索的这条路走下去。哪怕我的画成了“艺术混血儿”也在所不惜。君不见,天下混血儿都是很俊丽的吗?当然,我的画再变形,再夸张,再写意,再抽象,也是植根中华民族深厚的土壤中。不仅自己要看得懂,也要让世人看得懂。这是我的底线。

老汉已年届七十又七。去冬在“奔八画展”前言中,我写了四句话,“墨海苦泅渡,彼岸永无境;得意常忘形,笔笔皆生命。”我想,这二十个字,就是对我的艺术人生的一个写照。

当我从事文学写作时,曾不止一次感叹文学是一个苦海。当我跳进丹青墨海之后,才知道绘画之路这么难走。每一点突破都难于上青天。如今,我又感叹绘画亦是一个苦海,而且是一个茫茫苦海。

因为爱好,我不看重仕途,而钟情画途。我甘愿在浩瀚的墨海中挣扎、搏斗,以苦为乐,痛苦着并欢乐着度过余生。

几十年的摸爬滚打,本事长了,眼界高了。有时到街上或展览会上转了一圈,看得上眼的画不多。我曾跟崔子范老师说:“眼高了怎么办?”崔老说:“眼高是好事。一旦手跟上去了,艺术也就上去了。眼低,那就没有救了。”

去年个展之后,我陷入一个极大的困境。我几乎不会画画了。画过的,不想再画。老路,不愿重走。而新路一时又茫然。朋友们告诉我,这也许是件好事,困而重生。有朋友说,“不要硬去突破,按自己的路子走下去,该画什么就画什么,说不准哪天就前进了。”当然,说不准也会困死,从此就丧失艺术生命。

我想,有困苦总比老满足好。

2013年3月3日于龙潭西湖五峰斋

标签:另类者说,鲁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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